连载中
三天后，李雪原借同学一身绸袍，一副金丝眼镜，来到秦岭猴洗娃沟。他进沟五里没见人。正在奇怪，从路旁大槐树上跳下两个小伙子。一前一后，把他夹在中间，喝问：“干啥吃的？留下买路钱！”前有铡刃，后有土枪。
李雪原镇定自若，慢腾腾地说：“告诉你们王司令：他想吃甜梨瓜，来了个白兔娃！”
拿土枪的小伙子掏出一块黑布，蒙了李雪原的眼睛，解下腰带让李雪原牵着一头，他拉着另一头，相跟上山。拿铡刃的小伙子故意把刀背在路旁石头上一磕，发出铿锵之声警告李雪原：“好好走路！小心滚坡！”
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拐了不知多少弯，才来到容洞里。拿土枪的小伙摘去蒙眼的黑布，李雪原这才看清：洞里怪石如林，各具形态。中间的石椅上坐的那位竖眉、中分头，姿容凶猛，想必是王烈。旁边那个较和善的是齐攻，这两个人吊唁三哥到家去过，还有点印象，陌生的白脸可能是孙进了。李雪原扶了扶金丝眼镜，上前抱拳作揖道：“学生李雪原，前来拜见王司令！”
“啊！果然是雪原兄弟！快快请坐！”王烈急忙离开座位，拉着李雪原并肩坐了。孙进也上前作自我介绍，齐攻也凑上前和李雪原拉拉手表示欢迎。立即有喽啰端上茶来，说是茶，其实是开水泡的沙果叶子，喝起来涩涩的、甜甜的，倒也可口。
王烈说：“雪原兄弟不在学堂念书，也想来入伙当土匪么？”
李雪原说：“国难当头，生灵涂炭，偌大的中华神州，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呀！”
齐攻说：“那你为啥不去参加国，军，却来找我们？”
李雪原说：“人各有志，你们都不去参加国，军，我和大家的想法是一致的！”
孙进说：“咱们这名声不好！人家叫咱‘麦秸贼’呢！”
李雪原说：“自古以来，败者为寇，胜者为王，咱们不能小看自己。咱们和洪秀全的太平天国一样，是农民起义！只是势单兵少，不能与朝庭对抗；又因为伤损百姓，不能与百姓结合。弟兄们铺麦秸，盖麦秸，不拿群众被褥，艰苦卓绝。被人笑骂为麦秸贼，既是贬斥，也包含赞赏呀！”
孙进说：“唉呀！读书人就是不一样，道理分讲得多清白！”
齐攻说：“就不知道李贤弟枪法怎样？也想见识见识！”说着，把手枪递给李雪原，微笑着点点头。微笑中带着挑战的意味。
李雪原接过手枪，掂了掂轻重，自嘲地说：“哎呀！到底比笔杆沉得多！学生我只是受过军训，玩过教练的枪，没经过仗口，献个丑！”说罢，把手枪口对准栖在洞顶的一只蝙蝠说：
“兽添翅膀鸟长牙，
鸟的身子老鼠颡；
夜间捕虫满天飞，
白天睡眠颠倒挂。
谜底——”他食指一勾：“叭——！”一只蝙蝠落了地。李雪原接着说：“就是这个！”
“好！”弟兄们拍手跺脚，欢呼雀跃。
孙进眼睛眨了眨，对王烈耳语，王烈微笑点头，孙进对李雪原说：“李贤弟，愚兄跟你开个玩笑。我现在这儿坐着，你有什么计策能哄我站到一边去？”
李雪原笑了笑，说：“当然有计策！不过，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睡着，这是显而易见的。何况你为兄我为弟，要不是你提出考我，我怎敢哄你离坐？那样实为不敬。倘若仁兄一旁站着，我绝对有巧妙的计策哄骗仁兄坐着去！”
孙进说：“有道理！看你有啥巧妙计策”说完，他站起来离开座位，站在一边。
李雪原指着孙进向大家说：“我赢了！我哄孙仁兄站到一边了！”
“啊？”孙进如梦初醒。弟兄们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王烈拍着李雪原肩膀说：“兵不厌诈好啊好啊”他回头对齐攻和孙进说“自从雪林哥带领我们闹共产以来我们总是心里不踏实到底共产党是光脸还是麻子脸谁也没见过共产党有些啥规距咱也不知晓。现在，雪原兄弟上山来了，他在城里读书，见多识广，给大家说一说好不好？”
齐攻和孙进点头称“是”，众弟兄一下子围了过来，有的揉眼窝，要把李雪原脸上表情看准；有的抠耳朵，怕听不清跟自己有关的话语；有的伸长脖子，缩短自己和李雪原的距离。
李雪原尽量用南山根一带乡亲们的方言土语，要把深刻的道理，让目不识丁、野蛮粗犷的弟兄们听懂。他平实而舒缓地谝了起来：
“人啊！人是哪来的？人是猴变的！猴跟人最像，对吧猴和人都是哺乳动物——吃奶长大的。猴这类哺乳动物是啥变的？是爬行动物变的！壁虎就是爬行动物，除尾巴长以外，很像只小猴儿，特别是四肢。爬行动物又是从两栖动物变来的！两栖动物能在水里活动，也能在陆地上活动，例如青蛙，咱南山根人叫疥犊子。两栖动物是由鱼类变的，娃娃鱼很像小孩儿！它就是界于两栖和鱼类之间的动物！鱼以前当然是由更简单的水生动物逐步变来的！——为啥说这？证明人不是神做出来的！也不是生来就分穷富、灵闷、贵贱的！”
“对对对！”大家都表示赞同，纷纷列举青蛙、蜥蜴、娃娃鱼和猴子的像人之处。李雪原接着说：“人刚从猴子变过来时，浑身长毛，没衣裳穿，树叶兽皮遮羞，只会叫唤，没有语言文字。人们群居混宿，女的采集植物种子，男的打猎。因为收获少，大家平分着吃。这就叫原始共产主义！”
“后来，雷击山林起火，雨灭了火，人们发现火烧死的野兽肉和植物种子很好吃，就学会了保存火种、钻木取火和吃熟食。吃熟食使人脑子变灵，学会了制造工具和器皿。学会了种植和饲养，发展成农业和牧业。劳动过程中产生了语言和文字。劳动的收获有了剩余，掌权拿事的人就坐下来吃现成的，成为统治者，称作奴隶主、皇上等。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国最后一个皇帝。后来上台的人，嘴上说的是天花乱坠，还把自己当皇帝看，就不按孙中山先生说的办！为了自己的皇位，跟洋人勾结起来压迫、剥削劳苦大众。这就是大家吃不饱，穿不暖，没房住，娶不起媳妇的原因！”
“中国的北边有个国家叫苏俄，列宁领导的共产党当政，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庄子房、碌碡场、牛马羊都是全国人民合伙的人民有吃有穿有住处有用的钱，婚姻自由。国家大事，召开苏维埃——代表大会研究决定咱们中国将来也要走喔路！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路！到那时，就跟苏俄一样，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抽烟有打火机，犁地有拖拉机，天天喝牛奶，顿顿能吃鸡蛋和大肉！”
弟兄们咽着口水，听得眉飞色舞。
王烈提醒李雪原：“你再把咱中国的共产党给弟兄们谝一谝，大家最想听这”
李雪原喝了一口沙果叶子茶继续说：
“我三哥是农民起义首领，是英雄。他带领弟兄们闹共产，不过是杀富济贫，没有更高的追求。打几家财主，杀几个恶霸，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工人靠机器，农人靠土地，当兵的靠刀枪，学生靠的书和笔。咱庄稼汉没地不成孙中山先生早就提出：耕者有其田。可是现在，大多数土地集中在财东家。没地种的人只好熬长工、打短工、做日工，饥寒出盗贼，偷人、抢人，当土匪都是逼上梁山！大家说：对不对？”
“对！对对对！对对儿对对儿的！”弟兄们点头称对。李雪原继续说：
“中国共产党是中国无产阶级先锋队组织。她是穷人的救星，她领导中国人民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建立人民当家作主掌大印的政府，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反对压迫，反对剥削，将来要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
弟兄们听得津津有味，有人问：“共产共妻是怎么回事？”李雪原说：“共产就是实现国有化，工厂、矿山、土地是全国人民的，不是私人一家的！咱庄稼人种地有地，住房有房，白天有吃的——”孙进接下巴道：“晚上有日的！”把大家都逗笑了。李雪原忍住没笑，继续说：“共妻嘛是不可能的事，将来的婚姻法，提倡婚姻自主，反对买卖包办，实行一夫一妻制，不准一个人娶几个媳妇，也不准许多人共娶一个媳妇！”
“哈哈哈哈！”弟兄们笑得前俯后仰，有的人乐得直跺脚，有的人兴奋直拍手。
王烈说：“共产党这么好，我们这支队伍就是跟共产党一路走的！共产党就该派人来指挥我们！”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王烈指着李雪原问，“你就是共产党？”
“我是共产党——”
“啊！”
“——派来的——”
“好啊！”
“小学生。”李雪原继续说，“我像在座的许多人一样，即使在组织上没入党，但在思想上，早已是信奉共产主义了！共产党不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是老百姓的好儿女、贴心人哪！我是共产党的学生，我奉党的指示，前来入伙，咱们拧成一股绳，和官家匪军斗到底！”
王烈一听，叹口气说：“唉！我只说共产党派你来指挥队伍，弄来弄去还得我指挥？”
齐攻说：“可不是？咱都是粗人，斗不过当官的细料子！”
孙进歪着头笑道：“你是共产党的学生？咋不见你的老师父来？”
李雪原说：“老师名叫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有的在江西，有的在北京，还有列宁、斯大林，在俄国！他们的主张，书上有，读书如见人！”
李雪原又说：“打仗，还是由王司令指挥，思想政治工作由我负责，原则是党领导军队。你明白了吗？”说着，看了王烈一眼。
王烈一听，拍拍脑门说：“我明白了！队伍听我的，我听你的，你听共产党的。对不对？”
李雪原笑道：“你进步真快啊！”
齐攻说：“王司令有勇有谋，大家夸他是‘活周瑜’，我看你是活诸葛！”
王烈笑道：“你该不会三气周瑜吧？”
李雪原说：“你该不会逼我立军令状吧？”
大家都笑起来，笑声震落了石洞顶壁的尘土。
王烈高兴极了，笑得合不拢嘴，皱了皱眉头，问：“哪？该给你弄个比司令还大的官衔吧？”李雪原说：“不！咱们四个是平级。你仍是司令，齐、孙二位仁兄仍是副司令，我当政治委员，简称政委就是了！遇到大事咱商量。日常军务你王司令主持，孙、齐二位协助你！我只给咱掌握大方向，甭离辙就行！咱今后都听共产党的话！”
王烈手一扬喊道：“传我的命令：全体集合！请李政委训话！讲共产党的规距！”
队伍很快就集合好了。李雪原摘下金丝眼镜，脱去绸袍，露出学生制服来。腰间勒一条皮带，别着一支手枪，就是那支能以假乱真的木头枪，很有点军人风度，简直就是复活了的李雪林！但他毕竟是学生，难免书生气，身材也不如雪林魁梧。面对这伙歪戴帽、斜穿衣、袒胸脯露黑毛的土匪，心里有点紧张。为了显示政委的威严，他心生一计，站在一个两米高的石头上！这样，他居高临下，弟兄们仰视他，油然而生敬畏感。
李雪原一看大家仰面瞧自己，就像学生看老师，心里踏实了许多，腿也不抖了。他开始说话声小，像背书一样，过了一会儿，声调高起来，语速快起来，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头头是道，深入浅出，引人入胜，发人深省。
他讲国际上的反法西斯、苏联十月革命、中国共产党的性质、任务，讲红军的长征，讲抗日救亡，然后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说：“森林里的树容易长端，风筝凭线的撴扯而上升飞天。适当的约束，有利于人的进取。”他正讲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有个脑后拖着粗辫子的弟兄从山下气喘嘘嘘地跑上来。他裤带上吊着一周围鸡。鸡头夹在裤带上，揪得鸡叫唤不得，有的扑啦着翅膀，有的爪子乱蹬，有的已经断了气。他嬉皮笑脸地随便归了队。王烈问他：“连毛子，你胡闹啥哩？弄那么多鸡？”
连毛子灵机一动，笑道：“听说来了新头领，我弄几只鸡添一道菜，为他接风洗尘”
李雪原问：“多钱买这么多鸡？”
连毛子说：“顺手牵羊哩！没花钱”
李雪原说：“你的情我领了。但是，你违犯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条纪律！按红军的纪律，你应当枪毙！”
王烈大吃一惊：“枪毙？”
李雪原接着说：“但我们毕竟还不是红军，再说这位兄弟也是初犯，死罪可免”王烈就说：“拉下去重打四十！政委你看——？”李雪原笑道：“打骂士兵违纪！”
连毛子“噗咚”一声跪倒在地：“感谢头领不杀不打之恩！”
李雪原跳下石头，扶起连毛子，面对王烈说：“建议王司令，念他初犯，免他一死，也不打他，教他给人家把鸡送回去！”说完，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说，“死了的鸡，给人家赔钱，死鸡留下给弟兄们喝鸡汤！以后注意，下不为例！”
王烈说：“好得太！就咋喔样弄！以后你再偷鸡摸狗，砍了你！”
连毛子赶紧又给王烈跪下：“我错了！一定改！”他叩了头，从李雪原手里接过钱说：“算我借您的！”把腰间死鸡摘下来，下山去了。王烈又派两个弟兄跟他，并叮咛：“给人家好话多说！”
下午，连毛子和监视他的两个弟兄回来了，连毛子怀里抱着两个大白菜！王烈一见就火冒三丈，忍不住在连毛子**踢了一脚：“教你送鸡去，咋又偷白菜？你不想活咧！”说着又掏出手枪对准连毛子脑袋。
连毛子被踢倒跪在地上，哭着说：“白菜不是偷的！您问他俩”
原来，鸡主人原谅并赞赏连毛子还鸡赔钱之举，钱多，没零钱找，拔了两个白菜给他们：“你们杀富济贫，是好队伍。这两个白菜拿上山，表示我的心意，也算你们买的，吃一顿死鸡熬白菜吧！”
从此以后，这支队伍只抢土豪劣绅、地主老财，对普通老百姓秋毫无犯。老百姓一听说麦秸贼来了，不但不躲藏、不关门，还拿出油糕、粽子、蒸红芋慰劳他们。许多人报名入伙，妻送丈夫娘送儿，弟兄两个争着吃粮当兵，队伍越来越壮大。李雪原通过地下党组织关系，让国民党县政府将麦秸贼收编为民团，还调拨了一些洋枪、手榴弹和大烟土。大烟土卖得的钱作为活动经费。麦秸贼的活动也公开化、合法化了。弟兄们晚上在莲花山龙池寺大殿里歇息；铺麦秸，盖麦秸，早晨起来揽净麦秸扫净地，在龙池寺周围的山坡上种上南瓜、白菜、洋芋、刀豆荚，照李政委的话说，“为了减轻老百姓的负担”！
老百姓把这支队伍不叫“麦秸贼”了。叫“麦秸客”。李雪原听说张猛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要亲自着手，寻找张猛。
